帝京裸尸-《诡案罪(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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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一飞也急忙止步藏身,悄悄抬头一看那间店铺的招牌,竟是“笑婆婆绞面店”。这是一间专为街市上小媳妇、大姑娘绞面毛、穿耳环、去皱纹、化装易容的普通小店。这样的小店在街市上随处可见,从事这种营生的多为上了年纪的婆婆婶婶。而据陆一飞所知,笑婆婆绞面店是同行中手艺最高生意最好的。但他却实在猜不透,徐梦痕堂堂一个大男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呢?

    正暗自疑惑,徐梦痕上前拍响了绞面店的大门。拍了十余下,门没开,一旁的窗户却打开了半边,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妇人探出头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嘟囔道:“谁呀?三更半夜的!”

    徐梦痕忙施礼道:“婆婆,在下深夜来访,是想请婆婆做一桩生意。”

    笑婆婆脸上却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满脸不高兴地摆摆手,道:“太晚了,明天再来吧。”

    徐梦痕道:“在下实在是有急事在身,不得不深夜打扰婆婆清梦。”他掏出一锭银子托在掌心,“这点心意,请婆婆笑纳。”

    笑婆婆一见这锭银子少说也有十余两,立刻没有了一丝睡意,忙不迭地道:“好说好说,公子这桩生意,老身做了。”

    笑婆婆将徐梦痕迎进店,复又关上门。

    陆一飞又悄悄靠近一些,隐身于墙角一隅,耐心等候徐梦痕出来。

    只一炷香的功夫,绞面店的门又开了,不见徐梦痕出来,却从里面走出一位蓝袍人物,面相俊朗,身负长剑,犹似一位意气风发的书生。

    蓝袍书生出门之后,向东而去。

    陆一飞眉头轻皱,暗自纳闷,为何不见徐梦痕出来呢?待看清那蓝袍书生的轻功路数时,忽然醒悟过来,这蓝袍书生不正是徐梦痕易容而成的吗?心中意念一转,人已飞身向前,无声无息地跟上了“蓝袍书生”。

    “蓝袍书生”徐梦痕身轻如燕,健步如飞,越行越疾,向着东直门方向掠去。

    陆一飞不远不近,紧随其后。

    徐梦痕很快便来到了东直门外的香花街。

    香花街似乎永远是帝京里最热闹最繁华的街道,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因为这条街道两边,各开着十八家妓院。

    在这些妓院之中,最有名的是胭脂楼。在这条街上,最红的姑娘便是胭脂楼的红胭脂。

    陆一飞看见徐梦痕迈步走进了胭脂楼,不由得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未婚妻肖玉儿尸骨未寒大仇未报,这位徐少爷居然就来香花街寻花问柳。

    陆一飞见他半夜出门,化装易容,行踪诡秘,原本以为他是为追凶,所以一路跟踪,却不想他是为狎妓而来,不由得大感失望。

    可转念一想,莫非徐梦痕所追踪的杀人凶手与胭脂楼有关联?想罢,觉得既然追踪到此,进去看看也无妨,便硬着头皮走进去。

    胭脂楼很大,姑娘也很多。陆一飞找了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坐下来,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浓香扑鼻的姑娘立即像发现猎物一般紧紧围住了他。

    陆一飞是第一次来这种烟花之地,尽管极力装成老手,还是不免脸红耳赤,坐立不安。他一面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姑娘们的挑逗,一面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徐梦痕的动向。

    只见这位蓝袍书生装扮的徐大少爷大马金刀地往大堂中央一坐,那满脸脂粉唇似猪血的老鸨就满脸媚笑地迎了上去,嗲声嗲气地说:“哎哟,大爷,我瞧您怎么这么面生呢,是头一回来胭脂楼吧?大爷贵姓呀?”

    徐梦痕随口应道:“免贵姓王。”

    老鸨立即将半个香喷喷的身子倚在他身上,媚声娇气地道:“哟,原来是王公子呀。既然王公子是头一次来咱们这胭脂楼,那我就先给您介绍几个好姑娘……”

    徐梦痕摆手道:“本公子不要别人。”

    老鸨一脸媚态:“哎呀,王公子不要别人,难道是看上了我这个做妈妈的不成!”

    徐梦痕故意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遍,笑笑道:“在下的眼光还不至于如此差劲。今天在下专为红胭脂而来。”

    老鸨一怔,道:“哎呀,王公子,您真是不凑巧。我们胭脂姑娘今晚已被人包下了。”

    徐梦痕问:“别人出多少银子?”

    老鸨道:“纹银五十两。”

    徐梦痕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道:“我出一百两行不行?”

    老鸨面露喜色,却故作为难地道:“这个……实在叫我为难,因为包她的那位大爷大有来头……”

    徐梦痕连眉头也没抬一下,又掏出一张银票,道:“如果我出二百两呢?”

    老鸨见好就收,急忙收起桌上的银票道:“公子勿怒,胭脂姑娘的确已被人包了,不过刚才是被别人包了,而现在却是叫王公子您包了。您跟着我上楼去,看我怎样把那个寒酸家伙从胭脂姑娘的床上扔出去。”

    徐梦痕眉头一松,点头道:“很好,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见他已随老鸨上楼,陆一飞便问身边的姑娘道:“谁住在胭脂姑娘的隔壁?”

    一个姑娘回答道:“是玲珑姑娘。”

    陆一飞道:“你去把她叫过来。”

    姑娘有点不高兴。陆一飞问道:“有没有办法把那个男人从玲珑姑娘的床上赶下去?”

    那姑娘道:“只有一个办法。”

    陆一飞问:“什么办法?”

    姑娘道:“用银子把他砸跑。”

    陆一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告诉我她在哪个房间,我这就去用银子砸那个男人。”

    那姑娘翘着小嘴道:“二楼左手边最后一个房间。不过,如果你的银子砸不跑那个男人,你可以去三楼右手边的第三个房间。”

    陆一飞问:“为什么?”

    姑娘吃吃地笑道:“因为那是我的房间。”

    陆一飞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有点喜欢这个小姑娘了。

    他蹬上二楼,很快就找到了。房门被人从里面闩住了,不过这难不住他。

    房间里看上去布置得很精致,但床上却显得有些凌乱,一个全身赤裸肥胖男人正一边扯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的裙子,一边气喘吁吁地把她往床上压去。

    小姑娘一边流泪一边拼命挣扎,但却无济于事,在这铁塔似的大汉面前,她就像一只可怜的小鸡,只有任其蹂躏,任其宰割的份。

    陆一飞看了,感到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他冲上去,很快就把那欲火焚身嘴脸丑陋的家伙从小姑娘的床上赶了下来,他用的是拳头。然后,他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位,把他就像扔一只死鸡一样塞进了小姑娘的床底下。

    小姑娘衣衫不整,瑟缩在床角里,睁着一双泪水涟涟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陆一飞。

    不知为什么,陆一飞一看到这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便心头一震。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时时刻刻都令他牵肠挂肚,也时时刻刻牵挂着他的人,心中顿时升起一种甜蜜的感觉。

    小姑娘一边颤抖着向后挪动着身子,一边惊恐地哀求道;“大、大爷,别、别过来……求求您了……我、我只卖艺,不卖身……”

    陆一飞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向后退了两步,然后问道:“你叫玲珑?”

    小姑娘无声地点了点头。

    陆一飞微笑着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借你这间房间用一用。”

    玲珑姑娘的眼睛立刻睁大了,问:“你、你说你要借我的房间?”

    陆一飞点点头道:“如果我出二十两银子,请你离开这间房子一个人去外面待一会儿,你愿意吗?”

    玲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也许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更没有客人向她提出过这样奇怪的要求。半晌,她似乎才终于听懂他的话,穿好衣服,带着满腹的疑惑走了出去。出去时,还不忘回手关上房门。

    陆一飞松了口气,扭头打量着这间房子,忽然似乎发现了什么,轻轻移开梳妆台,在与红胭脂隔邻的墙壁上找到了一条缝隙,尽管很小,但对于他来说却已足够。他轻轻吹开落在墙缝中的灰尘,然后把眼睛凑上去,隔壁房间里的一切便尽收眼底了。

    灯光下的胭脂姑娘顾盼生辉,光艳照人,一袭红纱轻裹着起伏玲珑婀娜曼妙的胴体,奇峰隐约,肌肤如雪,引人遐思。果然不愧是香花街上的名妓花魁。

    房中有桌,桌上有酒,还有明眸巧笑,细语啁啾。

    徐梦痕看上去已经醉了,美酒醉人,美人更醉人。他醉眼蒙眬,看着那张锦帐红被的大床,眼神中透出暧昧的意味,轻抚着她的纤手,道:“胭脂姑娘,在下远道而来,今晚能在这张象牙床上借宿一晚吗?”

    胭脂姑娘的脸看上去比胭脂还红,低眉歉然一笑,道:“王公子,胭脂虽为风尘中人,但也有自己做人的准则,那就是万般皆可,但绝不留客在此过夜。所以公子美意,胭脂实难从命。”

    徐梦痕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道:“现在呢?”

    胭脂正色道:“如果王公子认为在桌上放几张银票便可令胭脂破例,那王公子未免也太小看胭脂了。”

    徐梦痕脸一红,收回银票,显得有些尴尬。

    红胭脂嫣然一笑,又道:“不过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小妹虽立誓不留客人在此过夜,却没说不可以陪客人在胭脂楼以外的地方过夜。小妹在香花街以外的地方还有一处陋室,若王公子有心,不妨前往,小妹在此洗沐洁芬之后,一定在彼处恭候大驾。”

    徐梦痕一怔,道:“果真如此?”

    红胭脂莞尔一笑,拿出一张薛涛纸,提笔写了一行小字,递给他道:“届时,纸上所写之处,会有马车专候。你不用说话,自会有人送至温柔乡。”

    美人垂青,佳人有约,徐梦痕不由得惊喜万分,手捧纸条,如奉法旨,连连点头道:“在下一定依时赴约!一定依时赴约!”

    红胭脂送他至门口,目光依依,万分不舍,柔声叮嘱道:“天黑路远,王郎一定要来,以免佳人久等,倍感寂寞。”

    徐梦痕再三点头,依依惜别,遵嘱下楼而去。

    陆一飞在隔壁探听得明明白白,只恨无法看清那纸上字迹。

    他急忙回身将玲珑姑娘的梳妆台摆回原处,出门之时,看见玲珑姑娘正蹲在门口打瞌睡。夜风吹来,令她缩成一团。

    他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将自己身上所有银子全掏出来,也不过二十余两,想起徐梦痕一掷千金的豪爽,未免在心中暗暗感叹。

    他把银子全数给她,并叮嘱道:“今晚之事,你知我知,千万不可对别人说起,以免惹来杀身之祸。还有,此地非久留之地,若有机会还是早日离开为妙。”

    玲珑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陆一飞走出胭脂楼,看见徐梦痕看着手中的纸条,向南而去。

    他低头想了片刻,仍旧悄然跟上。

    10

    徐梦痕脚下生风,很快便步出了香花街,仍旧朝南而行。

    香花街的嘈杂与喧嚣越离越远。

    穿过黑暗无人的大街,翻过狭窄潮湿的小巷,街市已被甩在身后。

    陆一飞估计徐梦痕要去的地方是郊外,不由得暗暗称奇。红胭脂说在纸条上标明的地方有马车等候,徐梦痕显然就是前去寻找那辆马车。

    真的会有马车在等他吗?马车为什么要停留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呢?是红胭脂在捉弄他,还是真如她所说,她在香花街以外的地方等候他共度良宵?如果她果真需要男人,却又为何要立下如此奇怪的规矩呢?

    徐梦痕为什么要易容之后,才去见红胭脂呢?是怕她认出他吗?难道他们以前见过面,难道徐梦痕以前就来找过胭脂?即便如此,再次见面,也无须化装易容,更名换姓呀!

    陆一飞脚下狂奔,脑子却转得更快,个中疑点一一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决定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

    果然不出所料,徐梦痕一路奔波,从大红门出了城,到了郊外。

    野外,天底云暗,荒无人家,一片黑莽莽的森林挡住去路,一条坎坷不平的小路蜿蜒伸向森林深处。

    陆一飞四下看看,觉得这个地方有些陌生。

    树林被无边的黑夜笼罩着,显得死一般静寂,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更是让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徐梦痕看看手中的纸条,认清路线,没有犹豫,沿着林中小道,向着树林深处飞奔而去。

    树林里面比外面更加黑暗,阴风阵阵,荆棘丛生,道路更加崎岖难行。但陆一飞身为捕快,平日办案缉凶,常常黑夜行动,走多了夜路,练就了超凡的眼力,所以在此种环境之下追踪目标也并不感到吃力。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在树林中穿行了五里多路。忽然,“扑腾”一声,一只飞鸟自林中惊起,鸣叫一声,飞掠而去。

    徐梦痕似有所觉,忽然止步,身子未动,眼睛却已将四下情形探视得明明白白,右手绕到背后轻轻握住斜插在肩头的长剑,沉声道:“朋友,你已跟着在下行了这么远的路,不觉得累吗?在下正嫌路途寂寞,不如现身一见,并肩同行如何?”

    陆一飞隐身于树后灌木丛中,心中一惊,自己一路追踪,小心翼翼,不想还是让他发现了。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早已有所察觉,自己却浑然不知,不由得暗叫惭愧。手提长剑,正欲现身,忽然树梢轻轻一动,一条人影如飞鸟掠过,落在徐梦痕跟前。

    陆一飞大吃一惊,原来徐梦痕发现的人并不是他,而更让他心惊的是,一路上,自己竟然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在这场追踪中,居然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来者身材魁梧,黑衣黑裤黑色紧身服,黑巾蒙面,只有两只精光四射亮如鹰隼的眼睛露在外面。

    徐梦痕盯着他道:“阁下想必就是夜袭六合门的神秘黑衣人了?”

    黑衣蒙面人点头道:“正是。上次失手,让姓肖的那个贱人替你死了一回,今天你再也不会那么幸运了。”

    徐梦痕怒目而视,咬牙道:“反正想要在下这条命的人不止你一个,在下就以自己这条命来搏你这条命,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好!”话一出口,黑衣蒙面人身形一转,忽然像旋风一般,身体陡然拔高三尺,一柄软剑如毒蛇出洞,自腰带中悄然出鞘,手腕一抖,在半空中挽出剑花,分刺徐梦痕前胸三处大穴。

    徐梦痕拔剑,侧身,顺势格挡。但闻“丁丁丁”三声脆响,长剑交鸣,夜空中火星连闪,刺目惊心。

    陆一飞屏住呼吸,暗中凝神观察,只见黑衣蒙面人软剑形如毒蛇,一剑刺出,幻化不定,遇强则软,遇弱则强,剑剑不离对方心窝,招招欲置人于死地。

    徐梦痕不愧为武林侠少第一高手,一柄长剑舞得泼水不进,黑衣蒙面人虽连出怪招狠招毒招,但剑尖总是在距他身体三四寸远的地方,被他挡了回去。

    黑衣蒙面人剑势凌厉,以攻为守。

    徐梦痕则以守为攻,防守反击。

    两人剑来剑往,顷刻间,已斗了三十余招。

    徐梦痕渐渐已摸清对方底细,就在对方一剑使老,旧力用尽,新力未生之际,忽然欺近一步,挺剑直刺对方咽喉。

    两点之间,直线最近。徐梦痕的剑,就是走的直线,速度快得完全出乎对方意料。

    黑衣蒙面人回剑自救不及,忽然剑出险招,手腕一翻,反刺对方心窝。

    如果徐梦痕不撤剑自救,固然能一剑刺中对方咽喉,但自己的胸口也有可能会被对方刺一个窟窿。

    徐梦痕的招式没有丝毫改变,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对方的软剑已直抵胸前。也许在他看来,只要能为心爱的人报仇,即使与对手同归于尽,也是值得的。

    剑势去如闪电。

    做出选择的是黑衣蒙面人,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发现自己的剑远不如对方的剑快,对方剑尖已触及自己的咽喉,但自己的剑尖却还距对方身体一寸有余。就是因为这一寸的距离,也许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他只有选择后退。当对方剑尖嵌入他的肌肤时,他忽然向后一仰,顺势凌空一个翻身,人已跃上身后一棵大树,将身子隐藏在了枝浓叶茂的树梢上。

    徐梦痕长剑刺空,在瞬间失却对手,但又在瞬间发现了对手的藏身之所。他虽然没有看到对手,却看到了对方被风吹起的衣角。

    对方占据了最高地点,也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看来随时准备对他凌空一击。徐梦痕知道,此时挺身追击并非明智之举,对方居高临下,自己处于劣势。

    他目光一扫,已看到身后有一棵参天古柏,立即向后退却,背靠大树,凝视对方藏身之处,只待对方现身,他便全力进攻,给对方致命一击。

    风吹叶摆,衣角飘动,人却始终未动。徐梦痕只有等待,等待对方进攻。

    对方毫无动静,他却忽然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些异样,一个念头尚未来得及在脑海中形成,自己胸前忽然冒出一个鲜红的剑尖——对方已不知何时绕到他背靠的大树后面,一柄利剑从古柏的另一侧刺过来,穿过树干,刺穿了他的心脏。

    徐梦痕惊恐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鲜血沿着对方的剑尖,一点一滴淌下。也许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他一直全神贯注凝视和防范着的,只不过是一块黑布而已。

    陆一飞看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意顿时笼罩全身,还未回过神来,忽听黑衣蒙面人冷声喝道:“朋友,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

    树林中除了黑衣蒙面人和徐梦痕,就只有陆一飞了,黑衣蒙面人的这句话显然就是对着陆一飞说的。

    陆一飞一惊,心中暗叫不妙。深深吸了口气,正待跃身出来,黑衣蒙面人却突然自古柏中拔出软剑,身如狸猫,快似闪电,连人带剑,向他这边扑来。

    陆一飞大吃一惊,正待拔剑相迎,黑衣蒙面人却突然中途变招,长剑一晃,斜斜刺向距陆一飞不足一丈远的一株大树背后。

    “啊!”的一声惨叫传出,紧接着从那大树后面跃出一条人影,捂着屁股上的剑伤,仓皇向树林纵深逃去。

    陆一飞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居然还隐藏着一个人。这树林子里,究竟还潜藏着多少他看不见的对手呢?刚才这个人,又是什么来头呢?

    他来不及细想,便看见黑衣蒙面人已向着那人逃走的方向急急追去,兔起鹘落之间,便已隐入树后,不见踪影。

    陆一飞急忙跳出来,抱起倒在血泊之中的徐梦痕一看,却是伤势严重,血流如注,眼见已性命难保,不由得心头一凛。

    徐梦痕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勉强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复又无力地合上双眼,吃力地道:“原来是陆兄弟。”

    陆一飞道:“正是在下。徐兄你……”

    徐梦痕微微咧开嘴,苦笑道:“这回真的被他刺穿了心脏,看来是劫数难逃了。”

    陆一飞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杀你的那个凶手?”

    徐梦痕微微摇了一下头,道:“不是。”

    陆一飞问:“这个神秘黑衣人究竟是谁?”

    徐梦痕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绝不是第一次杀我并且把我抛在定安桥下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用的并不是软剑……”

    陆一飞问:“那么,第一次杀你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徐梦痕道:“我不知道,我今天晚上出来就是为了找他,却不想……”

    陆一飞问:“接二连三有人要杀你,是不是你曾经得罪过什么人?”

    徐梦痕轻轻叹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也许……是我亵渎了仙女姐姐吧……”

    陆一飞一怔,他已经是第二次听他说起“仙女姐姐”,忙问道:“仙女姐姐是什么人?”

    徐梦痕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神情似乎有些陶醉,似乎陷入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中。良久,他的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却咳嗽一声,一口鲜血涌出,喷了陆一飞一身。

    “把、把我……葬在玉儿身边……我、我对不起她……”

    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句话,忽然头一歪,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陆一飞伤感地放下他渐渐变凉的身体。忽然想起红胭脂写的那张纸条,也许能从那上面找到什么线索,可是搜遍徐梦痕全身也找不到,显然是被那黑衣蒙面人顺手拿走了。

    正在这时,忽然远远地随风传来一阵“丁丁当当”的打斗声,也许是黑衣蒙面人追上了刚才那个偷窥者,两人正在交手。

    陆一飞忙抱起一些树枝,暂时掩盖好徐梦痕的尸体,然后提起长剑,循声追去。

    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已似近在耳边。从声音上判断,黑衣蒙面人的对手似乎也不是弱手,两人斗了这么久,居然还未分出胜负。

    陆一飞飞身掠上树梢,居高临下,向四下搜寻,终于在不远处的几棵大树中间的空地上,隐约看见了两条缠斗在一起的人影。

    陆一飞刚隐约辨清身份,打斗之声突然停止。一条人影倒下去,黑衣蒙面人的软剑正插在对方胸口。

    陆一飞定睛朝那人脸上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被黑衣蒙面人刺于剑下的大汉,竟然是辣手捕快杜五。

    情势危急,他来不及细想,“呛啷”一声,如风剑破鞘而出,人从树梢飞扑而下,连人带剑,直刺黑衣蒙面人。

    黑衣蒙面人一见他出现,大出意外,不由得呆了一呆。就在这一呆之间,如风剑已如风而至,直指他的咽喉。他悚然一惊,提剑封挡显然已经来不及,只好顺势侧身躲闪。如风剑刺中他的肩膀,深入两寸,鲜血溅出。

    黑衣蒙面人大叫一声,无心应战,拖剑败走,掠上树梢,如飞而去。陆一飞跟着跃上树梢,却哪里还找得到对方的影子。

    他只好跳下树来,回到杜五身边一看,杜五前胸被刺,一剑穿心,干净利落。他急忙抱起他,连唤“杜五叔!杜五叔”,却没有回音。伸手一探鼻息,早已断气。他抱紧杜五的尸体,想到平日二人亲如叔侄,今天却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别人剑下,忍不住心中悲愤,仰天长啸三声,低下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正在他悲痛万分之时,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群人手持火把,抬着一具尸体,疾步走了过来。树林里刹时亮如白昼。

    他凝神一看,来的竟然全是帝京府衙的捕快,他们抬着徐梦痕的尸体。人群中让出一条道路,一个人从人群后面走过来,正是帝京府衙的总捕头陆天沉。

    陆一飞大感意外,道:“义父,你怎么来了?”

    陆天沉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陆一飞哭道:“义父,杜五叔他……”

    陆天沉走过来,看见杜五的尸体,脸色变了一变,虽然没有说话,但两行悲泪却潸然而下。良久,他强忍住心中悲痛,看看徐梦痕的尸体,又看看杜五的尸体,问:“凶手是谁?”

    陆一飞道:“我不知道,对方是一个神秘黑衣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陆天沉道:“可是我刚才已派兄弟四下看过,这片树林里除了杜五和徐梦痕,就只有你一个人。”

    陆一飞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陆天沉忽然道:“把你的剑给我。”

    陆一飞不明所以,看看义父,疑惑地将手中长剑递过去。陆天沉拔出他的剑看了看,剑尖尚有些许血迹。

    陆一飞忽然明白了义父的意思,心渐渐沉下去。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他知道,即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现在所有人看到的事实是,树林里一共只有三个人,两个人死了,而他一个人还活着,并且他的剑尖血迹未干。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套。

    陆天沉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而严肃。他缓缓转过身去,向前踱了两步,忽然右手一挥,一条长约七尺的精钢飞链如猛龙出洞,在半空中挽了一个圈套,带着呼呼风声直直向陆一飞的脖子套去。

    陆一飞脸色微变,知道这是义父最拿手的缉凶招式,叫作“星云锁链”。他并没有躲闪,因为他明白,义父飞链一出手就没有人能躲得开,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躲开。

    飞链迅疾如蛟龙,瞬间套住他的脖颈。陆天沉绝不手软,再一用力,链圈缩小,紧如铁锁,陆一飞顿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陆天沉对身旁的缉捕手道:“快将他绑了。”

    缉捕手一听要绑小神捕,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陆天沉脸色一沉,喝道:“他是杀人疑犯,还不动手?”

    四名缉捕手应一声,对陆一飞抱拳道:“小神捕,冒犯了!”四人一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捆了个严严实实。

    11

    天色微明,阴霾未散。

    回到府衙,陆天沉吩咐将陆一飞松绑之后,关入大牢。

    待众人散尽之后,陆天沉隔着牢门,用宽厚慈祥的目光看着呆在大牢之中的陆一飞。良久,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轻轻唤了一声:“飞儿!”

    陆一飞回过头来,双目含泪,跪在义父跟前。

    陆天沉伸手进来扶起他,道:“飞儿,为父知道你没有杀人,你不是凶手。你受委屈了!”

    陆一飞道:“飞儿虽然不知义父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飞儿知道义父这样做一定有您的原因。”

    陆天沉含笑点头,欣慰地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

    他将两名看守支出去之后,说道:“为父之所以这样做,其一,按当时现场的情况判断,你确是最有嫌疑之人。在场几十名弟兄,个个眼亮心明,为父若不捆你,何以服众?其二,若连环命案的真凶得知我们已抓到‘凶手’,以后行动之时难免得意忘形,留下蛛丝马迹。这样将更有利于我们尽早破案。所以就只好暂时委屈你在大牢待几天,为父答应你一定全力追缉凶手,一旦将其抓获,立即还你自由和清白。”

    陆一飞听罢此言,心里豁然开朗,郑重点头道:“义父放心,您的良苦用心,孩儿明白了。只是杜五叔他……”

    陆天沉长叹一声,沉声道:“血债血偿,我不会放过凶手。至于他的后事,为父自会安排。”

    陆一飞道:“孩儿这就放心了。”

    陆天沉含笑点头,满意而去。

    走出大牢门口时,两名看守还在。陆天沉沉下脸来,吩咐道:“严加看守,不得有误。若无我手令,谁也不许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12

    月上中天。

    陆一飞已是第三次从那扇小小的窗户中看见月出,也就是说他已在这狭窄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待了三天了。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义父一定很忙,否则绝不会不来看望他。他并不在意,他知道义父绝不会将他忘记;他也知道,那个牵挂着他的人绝不会将他忘记。所以,他过得很好。

    他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圆得就像恋人的脸。他想起了陆蒹葭的脸,那是一张永远阳光灿烂充满笑容的脸,那是一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此时此刻,她又在干什么呢?

    陆一飞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这时他刚好看见陆蒹葭从外面闯了进来,陪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两名看守。只不过两名看守是被她打昏了拖进来的。

    陆一飞又惊又喜,道:“葭妹,你怎么来了?”

    陆蒹葭从看守身上搜出钥匙,打开牢门,道:“一飞哥,此地不宜久留,有话出去再说吧!”

    陆一飞依旧立在牢房大门之内,并不迈步。他看着她,正色道:“葭妹,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行得端走得正,原本是无罪之身,若今晚就此越狱而逃,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今后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陆蒹葭道:“你出去之后,可以自己追查凶手,若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不也可以还自己一个清白吗?”

    陆一飞摇头道:“千万不可。义父让我屈身于大牢,自有他的深意。我若越狱而逃,单独行动,岂不是让他的计划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陆蒹葭用一种深邃而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叹道:“一飞哥,也许事情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最亲最近最信任的人,往往也是最容易欺骗你最容易伤害你的人。”

    陆一飞一怔,盯着她道:“葭妹,你这是何意?难道你发现了什么?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陆蒹葭苦笑一声,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来:“世事多变,人心难测。一飞哥,你若想自己不受到伤害,就千万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你最能相信的永远只有你自己,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去努力。不错,我的确有事瞒着你,但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你要好自为之。”

    陆一飞浓眉微皱,似乎从她的话中隐约悟出了一点什么。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点点头道:“好吧,葭妹,我听你的。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出去之后,我一定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他轻轻扶住她的双肩,深情地注视着她:“相信我,葭妹,我不会让你失望,更加不会让义父失望!”

    陆蒹葭这才轻轻地笑了,递给他一个包袱,道:“这包袱里有我亲手给你缝的衣服,你换上。你的如风剑我也放在里面了。想我的时候,就摸摸这件衣服。”

    陆一飞把包袱捂在胸口,问:“葭妹,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

    陆蒹葭凄然一笑:“有缘自会相见。若缘尽情绝,相见不如不见。”

    陆一飞一怔,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充满玄机,想要细问,又知她绝不会明言,不由得心下伤感,颇为惆怅。呆了半晌,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握一握她冰凉的纤手,然后跃出大牢,纵上墙头。

    “一飞哥!”陆蒹葭忽然叫住他,仰起头来,却已泪光闪闪,“一飞哥,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我爹,好吗?”

    陆一飞一笑,道:“傻瓜,我怎么会伤害义父呢?你放心,一旦我将真凶捉拿归案,一定回来见你。”言罢,轻轻一纵,跃出高墙,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陆蒹葭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呆了片刻,泪如泉涌。远远地,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嘈杂喧嚣的声音。

    陆一飞在定安河中洗了个澡,换上陆蒹葭亲手为他缝制的新衣服,天色已经微明。

    秋风乍起,落叶纷飞,秋天的气息已越来越浓。陆一飞伫立在秋风里,手抚长剑,心就如这飘飞的落叶一样,凌乱、悲凉、复杂。

    来到街市,看见路边有家馒头店,又大又白的馒头在蒸笼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这才感觉到肚子里早就在唱空城计了。

    他迈步走进小店,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叫了十个大馒头。吃完之后一摸口袋,愣在那里,原来袋中空空,身无分文。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热汗从头上冒出,恨不得能从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五大三粗的店老板一见他这模样,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提起菜刀就想发火。倒是体态丰腴的老板娘为人大方,她把陆一飞送出店外说:“小兄弟,俺瞧你也不像个骗吃骗喝的人,谁都有个为难的时候,这次的馒头就算大嫂请客。不过下次来照顾小店的生意,可千万别忘记了带钱。”

    此时此刻,陆一飞真恨不得马上找到一堵墙,然后一头在墙上撞死。但陆一飞并没有撞墙,因为,大街上每一面临街的墙壁前都围满了人,人头涌动,人们纷纷踮脚翘首,不知墙壁上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陆一飞好奇心起,挤进去一看,原来墙壁上贴着一张通缉令,上书:数月以来,帝京各处血案频生,凶手罪行滔天。经查,系帝京小神捕陆一飞所为。此犯现已越狱在逃。有提供线索者,重赏;若能提其人头来见者,赏银万两。旁边还有他的画像,虽然画得不太像,但还是看得出那是画的他自己。

    他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头挤出人群,落荒而逃。逃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他才停住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今帝京各处都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言之凿凿,俨然他果真就是那连杀数十人的杀人狂魔。他静心细想,觉得这桩发生在帝京里的连环血案越来越复杂了。

    一开始,他只是一个捕快,一个缉凶者,而到现在,他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杀人元凶,成了天下之大却无处立足的通缉犯。这种令人意想不到而又捉摸不透的变化,在他看来,不但可悲,而且可笑,不但可笑,而且可怕。

    他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有人在自己周围设置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套。而他自己,正被某种阴谋的力量推动着,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走进这个圈套,并且被阴谋的旋涡越卷越深,似乎会有灭顶的危险。而要解开这个圈套,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而真正见过杀人凶手的人,只有挨了凶手穿心一剑却死里逃生的徐梦痕,但是现在,徐梦痕死在了神秘黑衣人手上。

    徐梦痕在临死之前曾经告诉过他,他当晚是为了追踪那名将他刺杀之后把他抛到定安桥下的凶手,而在树林中被黑衣蒙面人跟踪、截杀的。

    他的话至少说明了三点。

    其一,徐梦痕那天三更出门,先是找笑婆婆化装易容,后是到胭脂楼找红胭脂,其实都是为了追查真凶;

    其二,神秘黑衣人虽然杀过人,但并非唯一的真凶,这一点徐梦痕已亲口向陆一飞证实;

    其三,神秘黑衣人两次跟踪追杀徐梦痕,显然是为了阻止其继续追查真凶,神秘黑衣人不是真凶,但他却一定与真凶有着密切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也与这桩连环命案有关系。

    而现在,摆在陆一飞面前的难题是,怎样才能找到徐梦痕所说的那个凶手呢?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红胭脂。徐梦痕去找她,显然就是因为他知道可以从她身上找到追寻凶手的线索。难道红胭脂也与连环命案有关联?不管怎么样,眼下红胭脂是他查找真凶的唯一线索,唯一希望。

    该来的总会要来,黑暗也是一样。夜色渐浓,转眼就到了三更。这正是香花街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陆一飞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条街上的。

    此时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会注意到他是一个“通缉犯”。人们现在最关注的,是哪家门楼里的小姐最漂亮,哪家妓院里的姑娘最风骚。

    陆一飞很快就找到了胭脂楼,他学着那天徐梦痕的模样,尽量把自己装成花丛老手的样子,气定神闲地走进去,大马金刀地坐下来。

    打扮得花枝招展珠翠闪光满脸脂粉都快要一块一块掉下来的老鸨立即笑逐颜开地迎上来。一股刺鼻的浓香钻入陆一飞的鼻孔,呛得他直皱眉头,他想用手捂一捂鼻子,但是忍住了。

    没待老鸨开口,他便熟门熟路地道:“在下今天专为捧胭脂姑娘的场而来。”

    老鸨忙不迭地道:“好说好说,恰巧今晚我们胭脂有的是空闲,怕只怕公子带的银子不够花。”

    陆一飞眯着眼问:“要多少银子?”

    老鸨道:“喝酒二十两,谈心三十两,过夜五十两。如果公子想要多给,我也不会拒绝,因为在我们胭脂楼,谁的银子最多,谁就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陆一飞忍不住摸摸鼻子,笑了笑,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在下一定是胭脂楼里最不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在下不但穷,而且穷得离了谱,穷得连一分银子一个铜板也没有。”

    老鸨一怔,重新打量他一眼,忽然笑道:“公子真会说笑,看公子的派头,就知道绝不是一个缺少银子的人。再说公子今天若没有带银子,拿黄金付账也一样受欢迎。”

    陆一飞摇头道:“只可惜在下身上既没有银子,更没有黄金。”

    老鸨已经笑不出来了,道:“一个身无分文的人,又怎么可能走得进胭脂楼的大门呢?”

    陆一飞道:“可是不幸的是在下已经走进来了,既然已经走进来了,当然就不会轻易走出去。”

    老鸨已经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了,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个时候,不需要她说话,四个身材魁梧脸肉横生的大汉已经朝陆一飞围了过来。

    一个大汉冷冷地对他道:“你当然不会走出去,因为你只能从这里爬出去。”话音未落,他便毫无顾忌地伸手来抓陆一飞的衣襟。但还未碰到陆一飞的衣服,他就忽然像被人踩中了尾巴的野狗一般惨叫起来,然后就真的趴在地上,连滚带爬地爬到了大门外。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谁都没有看见陆一飞动一下,连抬一下手指的动作也没有。难道他会使魔法?

    另一个大汉不信邪,冲上来一记猛拳击向陆一飞的鼻梁,但最后捂着脸蹲在地上的却是他的一个同伴。

    最后一个大汉绕到陆一飞背后偷袭,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腰肋。但踢完之后,发现倒在地上杀猪一样惨叫的人居然是老鸨。

    陆一飞仍然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一边喝着杯子里的热茶,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他们却再也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连动一动也不敢。

    偏偏在这时候,有一个人动了,是红胭脂。她从楼梯上从容地走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时,优雅地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了楼下的人一眼,柳眉微皱,问:“楼下怎么这么吵呀?发生什么事了?”

    陆一飞看着她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在下慕名而来想要捧胭脂姑娘的场,但他们却似乎不太欢迎在下,所以就吵起来了。这位想必就是芳名远播的胭脂姑娘吧?惊扰了姑娘,真不好意思。”

    红胭脂深邃的目光自他白皙英俊略带憔悴的脸上掠过,脸上的神色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含笑点头,道:“有人捧胭脂的场,这是胭脂的荣幸,他们为何要阻拦公子呢?”

    陆一飞道:“因为我没带银子。”

    红胭脂见他如此坦率,不但不生气,反而朝他嫣然一笑。她一笑,楼下所有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来。

    红胭脂转过身,轻盈地向楼上走去,走到最后一级楼梯时,她又嫣然回眸,惊鸿一瞥,含蓄的目光在陆一飞脸上停留片刻,抿嘴一笑,道:“公子真是一个有趣的人,你上楼来罢!”

    13

    胭脂姑娘的房间不大,家具摆设也不多,但每样家具都摆在它应该摆的位置。每个人走进这间屋子,感觉到的并不是奢华,而是舒服。

    陆一飞就是带着这种感觉走进来的。

    房中有桌,桌上有酒。美人敬酒,三杯落肚,陆一飞似乎不胜酒力,微微有些醉了。他轻抚额头,醉眼蒙眬,迷离的目光自那张布置精致诱人遐思的粉红色的象牙床上掠过,讷讷地道:“在下平时滴酒不沾,今日为胭脂姑娘破了戒,略感不适,似是醉了,能在姑娘床上歇息一晚吗?”

    胭脂姑娘歉然一笑,道:“胭脂虽为青楼之身,但做人行事也有自己的准则,那就是万般皆可,但绝不留客在此过夜。还望公子海涵。”

    陆一飞一怔,道:“莫非是因为在下身上没有带银子?”

    胭脂姑娘摆手笑道:“公子多心了。胭脂接客,不问富有不富有,只问开心不开心。嫌贫爱富的是楼下的妈妈,并非楼上的胭脂姑娘。”

    陆一飞急忙起身,朝她拱了拱手,道:“如此说来,是在下误会胭脂姑娘了。”他目光一暗,颇感失望地道:“在下久慕姑娘芳名,远道前来,本想一亲姑娘芳泽,一品姑娘万般柔情,如此看来,是今生无缘了。”言罢,一声长叹,十分惆怅。

    胭脂看他一眼,妩媚一笑,道:“不过胭脂只说不可陪客人在此过夜,并未说不可以陪客人在胭脂楼以外的地方过夜。胭脂在香花街以外的地方尚有一处陋室,若公子有心,不妨前往,胭脂在此沐浴施芬之后,一定在彼处恭候大驾,共度良宵。”

    陆一飞一怔,惊喜道:“果真如此?在下愿意前往。”

    胭脂姑娘送其出门,交给他一张纸条,莞尔一笑,道:“纸上所写之处,会有马车专候。公子不用说话,自会有人将公子送至温柔之乡。”

    一切果如陆一飞所料,他在胭脂楼的遭遇与徐梦痕完全相同。唯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走出胭脂楼之后,一看手中的纸条,却是写着“城北安定门外雷公庙”九个字,与徐梦痕拿到纸条后所去的城南大红门方向截然相反。也就是说,两人拿到的是两张截然不同的纸条。

    去还是不去?陆一飞已没有犹豫的余地,更没有退缩的余地,趁着夜色,提剑向城北安定门方向疾掠而去。

    出了街巷,经过宽阔的官道,出了安定门,穿过一片荒地,又走过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雷公山。雷公山前面山势平缓,林木丛生,住有十余户人家,但山背面却壁陡崖峭,奇峰突兀,人迹罕至。雷公庙便建在这山势陡峭的一面,背靠绝壁,面向荒野。庙宇已经多年失修,残败不堪,早已无人居住,成了山林野兽和孤魂野鬼的家园。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云暗天低,风雨欲来。四野无声,偶有狼嗥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陆一飞展开顶好轻功,一路狂奔,来到雷公庙前。黑暗中,果然有一辆马车停留在庙宇门口。他极力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举目四望,看不见一个人影,却看见两只饿狼躲在树后对他虎视眈眈。他心里一紧,也许看得见的豺狼好对付,看不见的豺狼才是最危险的。

    他小心翼翼走近,仔细观察着这架来历不明的马车。前面是骏马,后面是木车,与一般马车相比,不同的是这辆马车从上至下,全用黑漆涂抹,并且两边无窗,只有正前方有一扇挂着布帘的车门可供上下马车,看上去十分诡秘。

    这辆车是怎么来的?赶车人又去了哪里?这辆神秘的马车真的是送他去与红胭脂约会的吗?此时此刻,陆一飞已无暇考虑这些。既来之,则坐之,他没有犹豫,撩开车帘坐进去。

    车内宽阔柔软,十分舒适,幽香缕缕,沁人肺腑,闻过之后,全身上下慵懒舒展,说不出的舒服。香气越来越浓,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了两口。忽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想要起身掀起车帘驱散浓香,却忽然发现自己全身已被奇香熏得软绵绵的,不要说站起身动一下手脚,就连张口说话的力气也似乎没有了。

    他大吃一惊,忙暗运内力与吸入体内的奇香抗衡,却发现自己体内空空荡荡,所有内力均消失殆尽,不见踪迹。真气尽失,骨软筋酥,他全身软得就像一堆棉花,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暗叫不妙,心中一动,忽然在心底惊呼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域奇花曼陀罗?

    传说中,西域奇花曼陀罗是一种奇香奇毒之花,花愈香毒气愈重。无论多么厉害的武林高手,只要一闻此香,无不手软脚酥,真气散尽,任人宰割。正在他头冒冷汗,已觉出大事不妙之际,忽然发现坐下的马车竟然在向前移动,他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直到听见外面传来马鞭声,他才知道马车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赶车的车夫。

    他暗自苦笑,想不到自己一路上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最终却还是着了对方的道儿。

    马车似乎是在山路上行走,显得异常颠簸,如果陆一飞有力气张开嘴巴,他一定早就呕吐起来了。但现在,他就算有再多苦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一阵沉闷的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由远而尽,由缓到急,最后终于在头顶炸响。雷声还未远去,暴雨便急不可耐地追赶上来,怒箭一般射向地面,射向车顶。车顶被暴雨击打得噼啪作响。车夫狠狠地甩着马鞭,那马挨了打,发足狂奔起来,马车也因此越行越快,似乎要飞起来一般。

    陆一飞想看看外面,想看看马车驶往何处,但车门被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他在心底叹口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欲往何方。难道那些被杀的裸体男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害的吗?难道自己就是下一个遇害者吗?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他的心,但现在,他连颤抖的力气也没有。

    突然,一阵狂风刮过,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吝啬地掀起车帘的一角。天地间一道闪电划过。陆一飞终于从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中看见了车夫的身影。

    黑衣黑裤黑色紧身服,还有一块黑巾紧紧蒙着脸。尽管看不清他的正面相貌,但陆一飞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他大吃一惊,在这荒郊暗夜,冒着风雨雷电为他赶车的人,竟然是那个在六合门误杀肖玉儿、在树林中剑杀徐梦痕和杜五的神秘黑衣人。

    武功高强、身份神、杀人不眨眼的黑衣蒙面人,现在竟成了他的车夫!陆一飞惊呆了。

    此时,天边再次亮起一道闪电,被风吹起的布帘尚未全部合上,他再次向外一望,心又一次被悬起来。马车疾驰如飞,但他看见前面不足一丈之远,便是一道突然出现的悬崖。崖下黑魆魆的,深不见底。若马车再前行几步,必将坠下悬崖,车毁人亡。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衣蒙面车夫将手中马鞭向前一抖,马鞭便飞将出去,在半空中挽了一个圈,闪电般朝着马头套去,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马头上,紧紧锁住马脖子,再用力一拉,奔驰中的骏马便顿时前腿悬空,全身直立起来,一声长嘶,响彻山谷。

    马车在距悬崖不足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车一停,前面的车帘一荡,又完全遮住了车门。陆一飞目睹这惊魂一幕,心口怦怦狂跳着,不得不佩服这位神秘车夫的本事。

    马车并未停留多久,又开始行动起来。陆一飞虽坐在车里,却也能明显地感觉到马车已经转了个弯,道路稍微平坦了些。外面,雨声也停住了。

    大约又行进了一炷香的工夫,车顶的雨点声又响起,但比刚才小多了,只有一些淅淅沥沥的声音。此时此刻,陆一飞已经感觉到,这辆马车绝不会是带他去红胭脂的“陋室”,更不是带他去见红胭脂。因为若是去一个普通的地方,见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根本用不着如此神神秘秘大费周章。而胭脂楼的红胭脂只是一个诱饵,在她身后定有一个看不见的陷阱,她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她的猎物一步一步走进这个早就设计好了的陷阱。

    但是,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陷阱?这个陷阱与帝京连环命案有关联吗?到目前为止,陆一飞一无所知。

    马车终于减速,最后停下来。外面,远远传来一些声音,有说话声、笑声、歌声,还有琴声……估计可能是一个大院落。

    黑衣蒙面车夫跳下马车,拍响了一扇大门,紧三下,慢三下,一共六下。然后,只听树梢传来一声轻响,便再无动静,陆一飞侧耳细听,原来是神秘黑衣人跃上树梢,展开轻功,悄然而去。

    14

    陆一飞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里。少顷,传来“吱嘎”一声开门的声音。一个人向马车走来,脚步轻盈迅捷。车帘被人掀开,陆一飞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便被蒙上了一块厚厚的软布,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人这才踏上马车,托起他一条胳膊,将他半拖半拽地带下马车。

    约摸走了八九步,便有一处高高的门槛。陆一飞双脚绊着了门槛,极力挣扎,却使不出半分力气,一个趔趄,头重重地撞在门边,隐隐生痛。幸亏旁边那人手长力大,将他轻轻向上一托,他便双脚悬空,免于摔倒。

    那人带着他走进大门,走上了一条路面平滑但却弯弯曲曲的窄道,耳畔不时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像是到了传说中的女儿国中一般。他隐隐觉出脚下是一道九曲回廊。约行百余步,似乎上了一个台阶,再行十余步,便进了一处房间,房门被轻轻关上。

    那人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上,然后揭去他脸上的黑布。他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眼睛一阵刺痛,半晌才恢复视力。目光缓缓扫过,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轩敞的房间,房间里布置典雅,古香古色,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带他进来的那人就站在他眼前,是一个四十余岁面色白净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袍,目露精光,两边太阳穴向外高高凸起,料想绝非一般人物。

    此外,房间里还有两个娇小俊美的少女,身着蓝裙,头扎小辫,模样清纯,十分可爱。两人正睁大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嘻嘻笑着。

    白袍男子对两个少女道:“你们先带他下去洗个澡,换好衣服,然后带去见你们主子。等你们主子办完事,再通知我来收拾。”

    两个少女咯咯一笑,一齐向他道了个万福,道:“好的。小珍小珠在此代我们家主子先行谢过高先生。”说罢,两人便一左一右,搀扶起陆一飞,向里面的一间房子走去。

    里间的房子要小些,房子中央放着一只浴盆,盆里已放满了温汤热水,水面撒着一些皂角和花瓣。屋子里热气缭绕,清香氤氲。

    那个叫小珍的少女搀扶着陆一飞,叫小珠的少女却动手脱起他的衣服来。

    陆一飞羞得满脸通红,但既无力说话,又无力挣扎,只好尴尬地闭上眼睛,任由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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